箬叶飘香

2024年06月17日 10:26 编辑:夏宇 新闻热线:0791-86847179

“端午临中夏,时清日复长”。轻巧的龙舟在大雨里划了过去,粽子的清香也在温热里散了开来。屈原离我们很远,隔着邈远的时间;汨罗江离我们很远,隔着辽远的空间——寻常百姓关注的,是龙舟里的喧闹,粽叶里的清香。

节是在家里过的,但若想体味节日的氛围,却须在节前几天,去街上转转。

端午还有整整一个星期呢,一捆捆箬叶就摆在了街边。一片片宽似小孩手掌的“竹叶”,青青绿绿,经络分明,在阳光下温润又秀气。用作捆扎的工具种类繁多:塑料绳,棉线,保鲜膜,稻草。我最喜欢的还是笋壳。农人把晒干的笋壳撕成条,当作细绳,拿来捆绑箬叶。带着深色斑点的笋壳条,在农人手中,像棉线一样随意轻松,缠绕,打结,接头处轻轻一拉,一捆箬叶就整整齐齐码在了一起。一扎青绿,一条深棕的拦腰系带,就像绿树站在土地上那么自然。一捆叶子而已,却在这一棕一绿间,流泻出田园的旖旎和清雅。

选出绿得最饱满、最亮泽的几捆,将它买回家。清洗,整理,准备过节的大工程:包粽子。但我不擅长包粽子,也不擅长吃粽子,唯独很愿意洗粽叶。

解开一捆粽叶,在水中慢慢打散,在水流的冲击下轻轻晃动,那绿色就在水里跳起了微醺的舞。轻摇,慢晃,还带着淡淡的香。现时居于高楼的商品房,只能在水龙头下清洗箬叶。狭小的厨房,逼仄的水池,粽叶委委屈屈地蜷在那里,香气都无端消失了很多。因此常常怀想小河边的日子。

跟所有的小河一样,流水清浅,不急不缓地穿过田野,在村庄边沿,淌出一片清凉和岁月静好。在河岸边,找一块狭长平整的青石板——这就是洗粽叶的风水宝地。解开,打散,入水,轻摇,擦拭。其实我一直觉得:这叶子很干净啊,又美又香,所谓的清洗只是走个过场吧?但不可否认,这个过场深得我心。

看箬叶在水中起舞,会想起“曲水流觞”四个字。透过流水,仿佛看见那些宽袍大袖的文人,在淙淙流水边,流觞赋诗。林木清风相和,不疾不徐,随性又雅致。此时我的眼中,飘在水里的不是箬叶,是飘摇的诗句,是流光里的历史风情。箬叶不是屈原王羲之,却也有文士的儒雅与风骨。

一片一片,慢慢地洗着。叶面平滑如缎,湿漉漉的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风从即将开花的稻禾上掠过,将时间吹得不紧不慢。我就这样慢慢地洗着,仿佛手中过去的不是水流也不是叶子,而是一寸一寸的光阴。这时光,从叶上淌过,也从心上漫过,挟着箬叶的清香。嗅着这香,不需酒,便已飘飘然。龙舟在很远的地方划过,我只和这青青箬叶相伴。

因对吃食无大兴趣,更不讲究,所以粽子的味道如何,我并不关心。但我喜欢看包粽子。看那碧绿的粽叶折成斗的形状,将染了黄栀子的米舀进去,覆盖,翻转,抽绳,作结。最终呈现出小巧玲珑的四角模样。古人说,莲为高洁,菊为隐逸,牡丹为富贵。而若以节日吃食来论,我以为,粽子应是所有吃食里最有气质的那一个。无他,只因箬叶,这太过诗意的包装,以及棱角分明却又妥帖可爱的外形。

对箬叶的好奇,最初源自张志和的《渔歌子》:“青箬笠,绿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”我很是疑惑:那遮雨的斗笠不就是竹笠吗?为什么叫“箬笠”?而且就我所见,这竹笠都是些枯萎的颜色,哪来的青绿?于是拆了斗笠来研究。可还未弄明白两层竹篾之间夹着的,究竟是竹叶还是什么叶,又添了新的困惑:戴过许久的斗笠,为何还有一股隐隐的香?于是这再普通不过的一件物什,于我便成了神奇的存在。

终于有一位博学的老医师告诉我,那就是箬竹叶:禾本科竹亚科箬竹属,“甘寒无毒”,清热止血,解毒消肿,清香可祛汗味。如此神奇啊!于是我对箬叶肃然起敬。这般好物,用于粽子,用于斗笠,实在是妙极。更妙的是,那些不明“曲水流觞”的农人,在繁忙的劳作间隙,凭借先祖的机缘和智慧,将这一好物化作生活的一部分;且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,赋予其独特情怀与祈愿,演绎质朴生活里的纯粹与诗意。甚至,他们并不知道粽叶还有这样一个泛着竹香的名字。或许由此开始,箬竹的形象,在我心里就被定了位:入得诗,进得口,入世之物却有遗世之质,不是隐士,胜似君子。

江南多水,五月的江南更是空气都能滴出水来。武夷山环抱的地方,总有轻雾缭绕。箬竹,便在这样的山坡、溪边、河岸,悠然自在地生长。“溪浮箬叶添醅绿”,这温润秀气的箬竹,为这山浮云翠、稻翻千浪的山乡农庄,添的又何止是那一抹蓄养经年的绿!你看那些包粽的人,总是眼含笑意,动作轻捷娴熟,不允许洒出一粒米。他们是如此自得,将包好的粽子随意放入盆中,逐渐堆成一座小山。箬叶放下轻盈身段,包裹住这些沉甸甸的喜悦和祝愿。此时的它,放下了无边风月怅望,只转身回望来路,遥想湮没于历史烟尘的那些人和事。而今,它就是一片叶,一片包裹粮食的“竹叶”。历经千百年,人们将热爱与怀念,将节日的欢愉、生活的祈愿,统统包入其中——如今的它,秉持初心,做粮食的容器,做最初的自己。

每见箬叶,我都会想到——玉。以玉形容人之美好,言曰“陌上人如玉”“君子比德於玉焉”。且箬竹还有一种气质可与玉相较:精神见于山川。而这些,家乡的农人们自然是不知晓的。他们也无需知晓。当某种精神气质融于生活的烟火,那种高贵与美好就成了骨血的一部分,在不经意间自然流露。就像老庄,就像孔子,给每一个我们,都奠定了道家心境儒家思想。

箬竹是乡间的思想家。风雨是它的玩伴,霜雪是它的桂冠;低头感受土地的坚韧,抬眸眺望炊烟的柔软。云移星转,箬竹就像一个孩子,枕着纯粹和懵懂,一点点长大。它并不知道,自己逐渐长成了一个思想家。它只知道,山川还是那片山川,村庄还是那些村庄;每到五月还是有人来探望自己,然后带走几片秀颀的叶子。它信守这个约定,满怀热忱地践行,从不违约。它从来不知,从未挪移过一寸土地的自己,会与一段历史一位历史名人结下不解之缘。它从不知道,自己可以长成思想家。它说,我就是一株箬竹啊!

端午来了,被遗忘在乡下的箬叶来了,给琐碎繁杂的生活,带来一片清凉儒雅的香,唤醒我们睡去的深邃和热爱。当龙舟也附带了世务经纶的印记之后,箬叶,仍然静默地长在山间河旁,在平常百姓锅灶上,弥散出真正属于端午的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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