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抢”秋

2025年09月11日 07:38 编辑:夏宇 新闻热线:0791-86847179

一觉醒来,推开门,清爽的空气便猛地撞入怀里——秋来了。我所在的地方,是梁山县西北角,一片被黄河旧河道环抱的滩区。这里的秋,总带着几分仓促与深沉,还有几分水浒遗风里的粗犷与坦荡。

瓦檐很老,黑黢黢的,不知看了几代人的悲欢。平日里倒不觉得它特别,一到秋天,它的意义便格外凸显。夜里落一场雨,清晨时分,雨水顺着瓦垄间的凹槽,一滴一滴地坠下,砸在檐下的青石上,发出清脆寂寥的响声。那青石已被岁月与滴水凿出一个小坑,像一只凝视苍天的眼睛。立在檐下听这断续的水声,我总觉得那是时间的滴答,是天地在季节更迭时发出的微妙音律。

滩区的土地,是黄河几度改道后留下的淤土,肥沃厚重。秋日的田野,像一幅正被迅速卷起的彩色画卷:玉米秆子已染了枯黄,却仍倔强地挺立着,叶片在风里沙沙作响,似在诉说夏日里汲取的每一寸阳光;大豆地则一片沉默,豆荚早已成熟饱满,仿佛风只要轻轻一吹,就会噼啪作响。父亲蹲在地头,捏起一撮土在指间细细捻碎,眼神里满是丰收的期盼:“你看这土,半干不干的,最适合播种。可秋天日头毒、风又勤,过不了几天就会干透,还得赶紧浇水。秋收啊,就是抢收抢种,既要趁着好时候把庄稼收回来,也得赶在节气里把下一季的庄稼种下去。”

黄河故道的秋,确实与“抢”字分不开。天色总带着几分苍黄,云也走得极快,秋风一阵紧似一阵,不由分说地卷走树梢上残存的叶片,也催着人手脚不敢停歇。机器的轰鸣裹着人声的鼎沸,金黄的玉米棒子源源不断地倾泻入仓,那声响,是秋日里最饱满的乐章。可在这片被黄河水缠绕的土地上,再热烈的丰收,也藏着一丝隐忧。天际线下,蜿蜒的黄河大堤既镇守着这片冲积平原,也有着黄河水沉寂之下的威压。秋汛虽不似夏汛那般暴烈,可河水那抹挥之不去的浑黄,总让人想起它泛滥时的雷霆万钧。这般想来,丰收的喜悦便如瓦檐上的秋阳,明媚,却终究还有些抢秋的踉跄。

这时,瓦檐成了秋天最好的观景台,也是最妥帖的避风港。劳作间隙稍作歇息时,捧一碗滚烫的粗茶,坐在檐下的凳子上,抬眼便是一幅斑斓的画:金黄的玉米挂在檐角,五彩的辣椒串成串垂着,火红的高粱穗子也晾在一旁,还有半干的红枣摊在竹匾里,在风里慢慢散着水汽。透过瓦檐的间隙望出去,能一直看到远处蔚蓝的天。这时心里便浮起些零碎的诗句:“窗前葡果悬藤紫,门外青枝落地黄。”“豆角丝瓜架上吊,柿子辣椒赤红悬。”原来这檐下的秋,已不只是季节的符号,更成了一种心境。

午后,骤雨忽然落下,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瓦片,奏出万千琵琶急奏般的声响。母亲望着雨帘叹道:“这雨,是在催场了。”“催场”,是说要赶紧把场院里最后的粮食归仓。她的话平淡无奇,却藏着最朴素的生活哲理。千百年来,不正是这般的“催”,催着季节更迭,也催着人一步步往前走么?原来秋的意味,从来都不是沉寂的,而是一场天地与生命之间庄严又温柔的转场。

瓦檐下的秋,是听出来的,听滴水叩问时光,听风雨轻语岁月;是抢出来的,抢一季丰收的馈赠,抢一段农时的珍贵;更是悟出来的,在丰收的喧腾里听见时间的滴答,在土地的厚赠里察觉命运的无常,最终在一滴檐水里,照见自己与这天地的联结。

人间檐下,秋复一秋,岁岁如此,又岁岁如新。

  来源:江西日报